[古剑奇谭2][夜初]结发
时值下界的新年，即便正月已过四分之一，家家户户仍是充满喜庆的气息。而高悬于空的流月城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原就无关季节的寒冷气候，此时更是添上了淅淅沥沥的雨，扰得人抑郁心烦。
大祭司寝殿里，沈夜支着胳膊坐在石椅上，捧着一卷书简在读。空旷的大厅寂寥得一丝人气也无，安静得只闻手指划过木书简轻微的摩擦声。忽然空气中似有什么流过，沈夜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大厅，继而微微挑了挑眉。
“瞳。”
低沉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仔细听却不难分辨出其中夹着一丝轻松与无奈。
“大祭司真是越发耳清目明了。”刚才还空无一物的寝殿大厅忽然飘出一团灰黑的雾，而这句听上去并无多少敬畏的话语，正是来源于这团不明物。原是匪夷所思的情景，沈夜倒似乎见怪不怪，只皱着眉头问：“你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原本打算做一种隐身蛊，看样子还需继续改进。”不明雾团，或者说流月城的七杀祭司——瞳，略带惋惜地回答。
闻言沈夜只略略看了那团雾气一眼，不置可否地未接话，反倒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派去下界查探的人，可有回话？”
说到正事，方才若有似无的戏谑情绪立刻被收了起来。
“如今正是下界人的新年，那些人都忙着庆祝，各处倒都安分的很。”
“呵，”沈夜讽刺地冷笑起来，“下界人倒是清闲。不过也好，本座也无暇终日在这等无聊的事上操心，瞳，你让他们再继续盯着，不可懈怠。”
“是。”
回完话，那团灰黑的雾气却未飘散，仍是浮在大祭司的座椅前。见状沈夜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有些好笑地复又开口。
“还有什么事？”
“确是有件挺有意思的事。”
“哦？”
“适才探子来报，说按照下界的纪年法，今日是——”说到此处瞳稍稍停顿了下，然后用那副平淡无波的语调继续了下去，“正月初七。”
一时间大祭司寝殿一片死寂，不知静默了多久，沈夜平静地开口：“那又如何？”
“大祭司既不以为意，那此事便也没什么稀奇，属下告退。”言罢那一团灰色的雾便瞬间消散。七杀祭司殿里，白发独眼的人轻轻地勾起嘴角。阿夜啊阿夜，你以为装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便看不见你握成拳的手吗。
瞳离开之后，大祭司寝殿又恢复了之前空旷的模样。沈夜端坐在椅子里，单手撑着头，一言不发，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片刻之后他像是撑得累了，放下了手捏着方才还在读的书卷，却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最后沈夜认命地丢下书，再次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发声。
“你，出来吧。”
一阵光影闪过，大祭司座椅的斜后方出现了一个跪着的身影。滚金边的黑色劲装，右眼下方如泣血般的魔纹，正是流月城不为人知的、专属于大祭司一人的活傀儡——初七。
“方才瞳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主人。”
“有何想法？”
“……属下不明七杀祭司大人所言何意。”
呵，沈夜意义不明地轻哼一声，提了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
“初七，你可有何愿望？”
“属下没有愿望。”
想都不想就作答么，沈夜扣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扶手，初七垂着头跪在角落，时间恍如静止。最终还是沈大祭司打破了这一室的凝重。
“你再想想，今日特殊，无论什么愿望本座都可以满足。”沈夜丢下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命令，走出了寝殿，“本座去瞧瞧小曦。”
愿望？初七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茫然地盯着地面。
沈夜的许多言行初七都不理解。他听不懂大祭司饱含深意的感慨，不明白沈夜做出的许多决定，甚至很多时候，他连沈夜问他的问题都无法理解，譬如方才关于瞳大祭司的话。下界今日是正月初七，倒是与自己同名。然后呢？他从来都不知道大祭司为何给他赐名初七。流月城中所有的活傀儡都以编号为名，而他是唯一的例外。（注1）
从他睁开眼睛起，他的世界就只有一个人，两个字——沈夜。他顺从沈夜的每一句话、遵从沈夜每一个要求，无论合理与否。更准确地说，初七根本从不曾考虑“理”这个字，只要是沈夜说的，他都会去做。沈夜不准他露于人前，他便不踏出大祭司殿一步；沈夜命令他暗中除去一些反逆之人，他便挥刀沾染满手血腥，即便胸腔中翻滚着不适。沈夜说他是一柄利剑，他便每日修行，以保证自己作为剑的锋利。
剑是不需要愿望的，指向其主所需之地便是剑的存在意义。
沈夜回到寝殿的时候，初七仍如他离开之时那般跪在那里。他丝毫不怀疑，这几个时辰初七连动都未动过。
“如何？可想出了什么来？”
沉默了片刻，初七抬起头平静地直视着垂眼看着他的沈夜。
“回主人，属下没有愿望。”
“……初七，本座给了你两个时辰，你竟还是这句话。”
“主人的愿望，便是属下的愿望。”
这句话若是换一人说，毋庸置疑是溜须拍马的废话，然而换作眼前这位……
沈夜的脸色变得晦暗难明。他耳边恍惚响起另一道与初七相同、语调却明快许多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我的心愿就是实现师尊的心愿。
“呵，不曾想时隔近百年，竟再次听你口中说出这句话。罢了……”沈夜挥挥袖子，示意初七退下。
愿？这种东西早在那个雨夜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他也不需要这种只会磨损人心志的东西。他是流月城的大祭司，肩上担着整个烈山部族人的性命，他只有“必须要做的事”，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活着的意义。不过……偶尔，或许也可以满足一下自己作为一城之主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所谓心愿。
后来，沈夜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造型精巧的发扣。木制的底，泥金的工艺，中间乌黑的丝线缠出曲折的花纹。他亲手把这枚发扣扣在了初七的发辫上，令其非命令不得取下。
再后来，这枚发扣随着初七一起埋葬在了巫山水底。他至死都不曾知晓，那发扣上所缠绕的，其实是流月城大祭司的三千青丝。
他们即便生不同路，死不同穴，却实实在在地结发三生，亘古不灭。
注1：其实初七并不是唯一的例外，因为华月也不是以编号命名的。但这里是初七视角，而初七并不知道华月也是活傀儡这件事。